1.
晚上，高媛上车的时候，发现手机落在赵慎行家里了。
他说，你回去拿吧，我在车上等你。
她一溜小跑回去。走到他家门口，声控灯亮了，她看到地上蓝色的包装盒，上面的纱带还没解开。
她停住了，心里有些难受。这是半个月前，她跑了半个城，给他母亲买的大衣。花了她半年的工资。她还从来没给谁买过这样贵的衣服，包括自己的母亲。
如今它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，跟其他垃圾堆在一起。
阿姨已经出来，把手机给她。她闷闷走回车上。
赵慎行正侧着身子，东找西翻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。见她回来，他笑笑说，手机拿回来了？
她点头，问他，你在找什么东西？
他说，我的U盘找不到了，昨天明明放车里的。
她说，不会是掉到车缝里了吧。她到后座去找，然后在座位上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。她拿起来，是一个小盒子。
打开看看。他说。
她打开，里面是一枚戒指。
他笑了，说，你看看喜欢吗？喜欢的话就戴上。
她没动。
他接着说，我知道这个可能比不上你家的牛粪值钱，但我是个俗人，除了这个也实在想不起来能送你什么。
她笑了一下，想起她曾说过，这世间所有东西的价值都是人赋予的，特别是那些掌握话语权的人。比如说钻石，如果不是他们一直给人们洗脑，说它高贵，说它象征永恒，那它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，甚至还不如我家的牛粪值钱，至少牛粪还能给土地当肥料。
当时的玩笑在此刻却有些伤感的意味。
她把盒子盖上，还给他，说，对不起，我不能要。
他的眼神黯淡下来，说，你不喜欢吗？还是觉得我不够真心？
她摇头，说，不是，是我不够好。
2.
回到家，躺在床上，她想起跟赵慎行的相遇。
那次公司搞团建，公司组织员工一起去江南旅游。火车上，他就坐在她的对面，沉默，脸色苍白，眼神游离。
身边的同事告诉她，他是另一个部门的，刚来不久。
他的样子引起了她的兴趣。她认定他身上有故事，她喜欢有故事的人。但他浑身散发着“生人勿近”的气息，她没找到机会。
在绍兴站下车的时候，外面正下着雨。她们边抱怨，边各自找伞。
她打开伞，看见他就那样径直走进了雨中。她想也没想就追上去，把自己的伞给了他。
他推辞了两句，还是接过了。那是她第一次触碰到他的手，冰凉，没有一丝温度。
后来她跟同事说，他就像一个没有生气的吸血鬼。
在沈园，她唾沫横飞，给身边的同事讲述陆游和唐婉的爱情：两人彼此相爱却被陆游的母亲拆散，两人分开后又各自嫁娶。一次，两人偶然在沈园相遇，忆起旧情，都不胜伤感。唐婉走后，陆游写了那首著名的《钗头凤》，抒发内心的怅恨之情。后来唐婉再游沈园，看到了这首词，痛彻心扉，也和了一首。她回去之后不久便抑郁而终。
当时尚未恋爱过的她大言不惭，说，如果世上有可以拆散的爱情，那就是不够爱。陆游虽然心念唐婉，但还是迅速娶妻生子，一口气活到85岁。唐婉去世的时候还不足30岁。所以说，情之一字，最伤女人。那些文人墨客所谓的情情爱爱不过是一个人设。
他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，他着，说，他们的分开更多是时代的原因吧。那个时代，他不可能违拗母亲，而且现实世界里也不可能有纯粹的爱情。
她辩驳，为什么不能有纯粹的爱情？我认为爱情本身就是纯粹的，是人把它搞复杂了，因为人心各异。
他没再跟她争论，把手里的伞递给她，说，还你的伞。
现在回想起来，他的话的确是对的。现实总是惊人的相似。
3.
之后的几天，他们一起去乌镇，去杭州，去南京，渐渐熟悉起来。
她看到他在每个寺庙前停留，很虔诚地跪拜，心里暗笑他的迂腐。
直到偶然看到他包里的抗抑郁药，她明白了。
从那天开始，她更像一只鸟，在他周围叽叽喳喳。他总是静静听着，偶尔会心一笑。
最后一天聚餐的时候，他们两人都不喝酒，就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吃饭。她看到他不吃肉，问他，你是素食主义者吗？
他摇头，只是不喜欢吃。
她说，那是因为你没吃到好吃的。你吃过烤小猪吗？
他摇头。
她说，你真可怜。我小时候吃过，在姥姥家。有一次小猪崽从猪圈跑出去了。我跟姥姥去找。有一只小猪掉进了河里。姥姥捞出来，宰洗干净，我们在院子里架起火堆，姥姥把小猪放在上面烤。小猪的油一滴滴地往火里掉。姥姥割下猪屁股上的肉，盛到碗里给我吃。我吃着，油就顺着嘴角流下来。
她问他，你呢？小时候有什么有意思的事？
他说，没有，就是上学，回家。
她说，你的童年可真无趣。她又说起她小时候去挖蝉蛹，见到洞就掏，后来在一个洞里掏出一个癞蛤蟆，把她吓得要死。
她讲这些的时候，眼睛散发着耀眼的光芒。
他发现她的世界跟他完全不同，是那样多姿多彩。
4.
回去后，两人成了朋友，然后慢慢发展成了恋人。
她喜欢他的沉稳，单纯。他更喜欢她有趣的灵魂。
她带他去自己的家乡。他指着地里的小麦，说，这是韭菜吗？
他们围在火炉边，火烧的旺旺的，她把烤好的地瓜递给他。
他跟她去拔萝卜，选中一棵，就用力往外拔，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，手里只有萝卜缨子。
她笑死了，说你太笨了，土这么硬，怎么能一下子拔出来呢？
晚上，他们坐在她家的房顶上看星星。他跟她讲自己的过去。
他的童年是跟一个又一个的保姆度过的。有一年春节，保姆要回家过年，他抱住她的腿，不让她走，他说我害怕，你别走。但保姆还是走了。除夕的夜晚，他一个人蹲在空旷的大房子里，看着窗外的烟花明明灭灭，躲在黑暗里孤独得要命。
他从来不知道拥抱是什么感觉，牵手是什么感觉。父母回来那几天，只是问问他的成绩，给他提一些要求。
那天，她把伞塞给他的时候，他触碰到她的手，温暖柔软，他整个人就像是被电击中了一样。
那时他正被严重的抑郁症折磨，他那次跟着公司出去，是打算再给自己一次机会，如果找不到让自己能活下去的意义，就选择放弃。
没想到，他遇到了她。她的笑容很温暖，很治愈。跟她在一起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开心。
他说，她是他的药，治好了他。
她至今认为，那是她听过的最美的情话。
5.
他第一次说带她去他家时，她并没有感到自卑。她只知道他是城市孩子，家境优越。但她当时并不认为这是障碍，她觉得精神上的门当会对更重要。
当她坐在客厅里，看到他衣着精致，高高在上的母亲时，一下子自卑起来，甚至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，就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。
晚饭时，她父母自始至终保持微笑，没有对她表现出任何不满，包括她谈起她的家庭：来自小镇，单亲家庭，没有父亲。
但是她总感觉那笑带着轻视。
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的不同。
第二次，是他带她去参加同学聚会。
他大方地跟他们介绍，这是高媛，我的女朋友。
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看着她笑了，她说，赵慎行，你不是一直都喜欢瘦瘦高高的女孩子嘛。现在怎么口味变了，喜欢娇小可爱型的了？
他说，你不要乱说。
女孩递给她一杯红酒，她说，我不会喝酒。
女孩说，尝一尝吧，这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，
我说，我真的不喝。我爸就是因为喝酒得了肝癌去世的。
她说完就后悔了，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。他把她拉到一边，说，你自己找地方玩会儿吧。他的语气温和，但她感觉到他的尴尬。
她坐在角落里吃蛋糕，听着他们一起聊着在国外的留学生活。
她第二次感觉到格格不入。
那次回去，她想了很久，提了分手。她说，我知道我们家庭环境不一样，从小受到的教育也不一样，可能我们很难走下去……
他打断她，说，你别说这样的话行吗？我们只是有不同的朋友圈子而而已。你不要想的太多。
6.
再就是今晚，他母亲的生日，他家的亲戚都来了。他们像是打量一只动物园的猴子。尽管他一再告诉她不用紧张，可是一顿饭吃完，她手心里都是汗。
饭后，他母亲跟他的姑妈姨妈去屋里打牌了。她去厨房帮忙端水果。他说要出去拿个东西。
这时，一个女孩进来了，她认出那是他姨妈的女儿。
她歪着头，指着那边的房间说，她们在议论你。我妈说，你个子太矮了，以后生孩子个子不会高的。
你知道姨妈怎么说吗？
她抬头，表妹笑了，说，她说你们只是恋爱，又不是结婚，无所谓的。
她突然明白那天为什么她讲她的家庭，她没有反应了。因为她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，认为自己的儿子只是玩玩。
表妹在厨房门口蹲下来，说，虽然大人们都认为你是个有心机的女孩，想通过我表哥实现阶层的跃升，但我还挺喜欢你的，因为我听过你们的故事。
所以，我想跟你说点真心话。
她说，你看过《还珠格格》吗？你知道为什么小燕子婚后越来越不快乐吗？为什么她变得那么烦人，那么痛苦？
那是因为活泼洒脱的她掉进了一个不适合她的评价系统里。她在外面可以疯，可以闹，但是在皇宫不可以，她要遵守严苛的规矩。所以她开始自卑，开始改变，也渐渐失去了自我。虽然最后结局还是好的，但是现实不会是这样。永琪不会再爱她，而会爱知画，因为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
你跟我表哥其实一样，如果他没有得病，你们之间根本就不会有交集。你其实算是“趁虚而入”。那时他创业失败，得了抑郁症，不得已去了你们公司。你那些乡下的小把戏，充其量只是因为他没见过，所以感到很新鲜而已。但时间长了他一定会腻的。而且像我表哥那样无论车还是房，都要靠家里的人，你认为他能担负得起你们的未来？
她静静听她讲完，说，谢谢你，告诉我。
她想明白了。她翻身起来发信息给他：谢谢你陪我走过的这段时光，它真的很美好。但到了该落幕的时候了。